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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你以为是清凉的风?那就错了,在我们满洲萨满教中,狐黄白柳灰可以成仙,其他灵兽也可以修行。如果进入堂口给人做出马仙,则归柳仙堂。而有一种鬼仙,最为可怕。即便是从业多年乃至几辈传习的弟马,也不敢轻易请它上身。更是不敢让它进堂子。
那便是清风。
由于萨满教比较原始,也未成体系,没个经书啥的。全靠萨满们口耳相传,父子相继。东北各族又多有信奉,且各族各异。这样一来,则使东北萨满教极不系统。
公说一套,婆说一套。且也没个正论。太爷这辈子,力求将东北各族萨满教系统化,理出个源头,别出个宗派。在老宅后院的石塔中,便有着老人几十年来的研究成果。
这一节,咱们先按下不表。单说这清风。清风是出马仙或者保家仙的一种,但和那些兽仙不同的是,兽仙是兽修行,本壳是个阳躯。按道教属于妖仙。而清风是鬼修行,本壳是个阴躯,按道门属于鬼仙。在我们的说法里,清风是男鬼,嫣魂是女鬼,也有说不分男女都是清风。这便不可考。
清风是横死鬼,这样才能由怨念变成灵力。横死就是非自然死亡,自行了断啊,为人所害啊,中毒车祸啥的。由于阳寿未尽,地府不收,便只能在人间飘荡到冥簿中记载的年份才能魂归地府。按照汉族的说法,鬼魂这种东西不能脱离物质独立存在,必须有所依附。若是这人有坟,那坟就是魂灵的暂时居所。如同之前讲过的穆青梅。若是这人死得惨,尸骨无存,没个坟茔。那这清风就惨了。会成为所谓的孤魂野鬼。
这些野鬼都急于寻找依附之物。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只要是健康地活着,那便是阳气极盛,鬼进不来。一旦生了病,做了恶,或是死了,便会成为鬼魂选择的目标。这就好像寄居蟹需要海螺壳一样。人家海螺活的好好的,寄居蟹也进不来。不过,即便找到了依附,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这人尸首不全,即便到了寿数回到地府,也只能在哪待着,不能转世。没有尸体,下了地府便没有身子。之前用过的肉体是人家的,归人家的魂。在地府里没有身子,就不能受刑,不偿还了上一世的债,就不能转世。所以便是永世不得超生。
想要破解,就得是作清风时成为出马仙,做好事积德顶罪。魂归地府不必受刑,便可以投胎了。
鬼魂不像妖精,它们是虚幻的,做好事比妖精难多了。我们弟马的仙堂就是它们最好的去处。上身在弟马身上,利用弟马来做好事。不过问题来了。
我们弟马设仙堂,类似于一个招待所,出马仙们都可以在这歇脚,吃供。唯独不欢迎清风。因为妖仙是有阳躯的,它们上身之后能下来,也一定会下来。但是清风没有,万一这个清风上了弟马的身子赖着不走怎么办?所以,一般不是这清风本家人的仙堂,清风都进不去。
我家是祝咒派,驱邪但不看事。我太爷说了,人的命在自己手里,不在别处,既然如晋代葛洪《抱朴子》所言:“我命由我不由天”。那还看个什么劲儿。所以我家只有保家仙灰四爷,却不供出马仙。到了父祖辈,又赶上了《鲤》中说的那个特殊年代,仙堂这东西就彻底不敢设了。
那都是八几年的事了,爷爷才从老家请来一尊灰四爷像,供在家里。
一只香炉,一个神龛,如今设在老爸家。我家是开学堂的,更不敢扯这个哩哏儿愣(东北话,扯哩哏儿愣,就是扯淡,做无聊之事的意思。)了。
既然我家没有香堂,那我爷爷的魂魄附在哪呢?这好解释,在他老人家的骨灰盒里呗。
古代汉人不火葬,只有僧人才会火葬,追求浴火涅槃。被火葬的百姓不是意外,就是被人开棺戮尸了,那焚化的尸骨根本无法保存。它的魂灵也无处附着。而如今有了公墓,七十年的产权,七十年内,只要这公墓不搬家,爷爷的魂儿都可以在自己的坟里待着。当然,爷爷不会在里面待那么久,他就是想看他重孙子。您说爷爷为什么不转世,没有魂归地府。因为爷爷的死也是一个意外,他并没有到该去世的年岁。至于怎么个意外,咱们只能留到下一卷再说。
谈到清风,我想起来,二零一一年,一个夏夜,大概就是立秋刚过。
我大一放假回家,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在,吃过了晚饭,我在他们的院子里纳凉,听蛐蛐叫。我奶奶就在我身边给我扇扇子。
扇着扇着,我发现我面前站着一个人。三十岁左右,男性,身高和我相仿,但是比我胖些。长得还挺像我爸的。
我和他说过几句话,人就没了,说啥了事后我也记不得了。
来无影去无踪,我问我奶奶看见了吗,她也说没有。我想着,那年我十九,正是出师第一年,降妖的法术没处用,天天到处念心诀看“三D电影”,可能是我无意中又念了心诀吧。
应该是念出一个不知何年何月的清风来。
对我来说这不叫事儿,多年过去便也习以为常了。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早已经忘记了。
今天早起,从卧室出来到客厅拿玉。之前也说了,我不能把它带进我们夫妻的卧房的。为了放玉,熏玉。我还特意从老爸那要了点紫檀木料子,做了个神龛。这些紫檀料是爷爷当年屯的,说是留着给自己打寿材的。但是没用上。我们满人有讲究,横死不能入棺,必须火葬,以免把不祥带给子孙后代。所以这些木料就剩下了。爸爸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当年爷爷奶奶的,小院子下屋里,就屯着这些好料子。我结婚时打家具用了不少。也不知道爷爷会不会怪罪。应该不会。
我爸很看得开,当时结婚装修时说让我随便用。逝者安息,生者奋发。死人死就死了,活人还得好好活。我爸说:“要是你爷找你,我跟他说!”我现在还记得爸爸爷们儿的样子。
小神龛里置一博山炉,都是我多年前的藏品。用檀烟给的那块紫檀香熏玉。本以为一块香,用一两回也就没了,谁知自打拿回来烧,就没变少过。而且每天连香灰都没有。
大师姐的东西就是好。我听说过无烟煤,也听说过无烟香。但是还没听说过无灰香。法国化学家拉瓦锡看了我的小说一定不同意,因为这一点违背了他的“物质守恒定律”。好在这位伟大的化学家在乾隆四十四年就去见上帝了。
今天有个小事,拿木头那天老爸敲我的竹杠,说木头可以给我,但是帮他在院子里种点蔷薇。蔷薇这东西是藤本的,种下去需要搭架子。老爸不愿意大热天的干活儿,就推给了我。正赶上网上买的花到货了,老两口又去旅游了,这活儿就彻底落在我身上,没有帮手了。
我来到院里,刚挖了个坑,天就阴了。凉风渐起,我心中暗喜,这样干活省的热。再一铁锹下去,当啷一声,溅起一朵蓝色火花,铁锹飞得老远。
我震得双臂发麻,心里想着,自己也没使这么大的力啊。定睛再看,刚才下锹处有一块青石板,石板上有咒,是蒙古文。
我爸这是“金屋藏妖”了?这是个什么东西呢?我揭却石板,赫然出现一个骨灰坛。
坛口封着蜡,系着绒绳,那绒绳嘎嘎新,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新埋的,二是里面有生魂。
即便是新入土的,绳子上也应该有泥土才对啊?
我没来得及细看,眼前一黑,再一亮,我仍在这儿,但四下完全变了样。
院子仍是院子,正中的大红月季,花开正艳。我记得这株月季奶奶是买房子时就有的,现在长得老大。去年老爸嫌它碍事,已经向东挪了半米。但它现在又回来了。现在院子里种的是丝瓜、西洋参,和我的一蓬风知草,但是全不见了,架子上爬的分明是葫芦。下屋墙根儿处是我的一辆蓝色山地车,那是上高中时买的。自行车挡泥板上的校牌还在,七八成新。我记得,在父亲院子里,这辆车子早已经锈迹斑斑了啊?
隔壁袁奶奶耳背,看电视的声音贼大。她家电视新闻一直吵着“中国第一艘航母瓦格良号下水试航”的事。
“瓦格良?”这艘航母不是早就命名为“辽宁号”了吗?
这是?还好我那年高考,时事政治经常关注,我现在还能记住,这事是二零一一年八月十号发生的。
我面前的石阶上坐着一人,十八九岁。嚯,这不就是我嘛?那年我是烫头的,显得脑袋贼大,再过一个多礼拜,我就要成为大学生了,那是我可以每天去奶奶家吃晚饭的最后时光。我奶奶在我身后,给当年的我扇扇子。
“你是谁?”十九岁的我问现在的我。
“我是,我说我是你你信吗?”
“不信,我比你帅多了。”
“奶,你看得见我吗?”我和奶奶说话,奶奶如同望着空气,眼里只有她十九岁的孙子。
看来是那个坛子的法术,我回到了二零一一年,我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最后一整年。这是什么妖?它想让我做什么?
我上了台阶,进了屋子。院门连着厨房。奶奶家住在市里,不是乡下。这个院子是我家一楼的后院,所以才是这样的构造。过水面条在不锈钢盆里泡着,灶台上还有鸡蛋卤子。我爸年轻了不少,光着膀子切黄瓜丝,他也看不见我。
我妈应该是还没下班呢,爷爷在屋里看电视。大彩电四方形,麦斗大,屋内陈设,皆如当年。
九年了啊,弹指一瞬间啊。
我如何才能回去呢?我不能待在过去的时空里啊!
您可能会笑话我志怪小说还玩穿越的老梗。我说不是。这不是穿越,穿越的话,台阶上就不会再坐着当年的我了。而且他们也要看得见我才对啊。很明显,除了当年的我看得见我一眼,在此之后他也不能感知我的存在了。所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正常的,而我是多余的。您以为是《夏洛特烦恼》吗?我还去找秋雅呢!
我曾听老人讲过,这是问道心诀的升级版,就是可以让念咒的人置身于咒中的时空。这样是便于看得更仔细,只不过,据说这种心诀需要极高的修为,我自知没有这种能力,更不知道解法。
不知解法,我便出不去。这就更像是密室逃脱的感觉。
最可怕的是,这个时空中的人还都看不见我。我即使求助都找不到人。
“别拉,你小妹回来了。”我正坐在客厅里发愁,蓝漆大铁门开了,我妈回来了,领着六岁的关晓鹤。
十九岁的我急急忙忙从院子跑进来,去卧室穿背心。毕竟我还光着膀子,不太文雅。我在看见他时,他已经看不见我了。
奇怪,院子里明明是大亮天,要是隔壁正播新闻的话,应该是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又是夏日,天长,怎么这一会儿,天全黑了?我看见,门外的路灯都亮了。已经是夜晚了。
我得交代清楚,这个蓝色的铁门是入户门,出了门就是马路,因为奶奶家一楼。
后院是白昼,门外是夜晚。这一家子人看不见吗?
到底他们是幻象,还是我是幻象呢?
出去看看吧。在这逗留也没有意义,没人能帮的上我。面条也没做我的份儿。
我刚要出门,一条黄狗跑了进来。
我不记得当年家里养狗了啊。这狗是?我见过它,它是夏热!爷爷奶奶的媒人,大才仙的孩子。
“夏热是你吗?”我问。
狗看了我一样,证明它是能看得见我的。摇摇尾巴。但是家人们看不见它。晓鹤正穿过它的身子,满屋子跑。
我走出大门,街上是半夜的样子。车辆稀少,没有行人。天气极冷,还是个隆冬之夜。
夏热跟出来,不说话不叫唤,距我三米,就那么跟着。
大雪封门,家家户户都点上花灯,爆竹声里落尽一地红。
过年了吗?
我拿出手机想看时间,手机上是二零二零年八月八日。时间是上午十点。那现在这里又是什么时间呢?这已经不是一一年的八月十号了啊!
回家看看吧。当年我家住在解放路和云飞街的交叉路口,一个三楼,现在已经卖了。
我还挺怀念那个房子的,毕竟从我初中就住在那了。大学毕业后才卖掉。钥匙串里一直留着那把钥匙。房子的买家我不认识,那年,我在外地实习。我回来后去过一次,门都换了,我的钥匙不过是个纪念。我去那看看可不是为了去人家偷东西,就是单纯的怀念一下。不过,在这个时空里,我的钥匙没准儿能用。只要门还是当年那个乳白色油漆的铁门就行了。
步行五分钟,脚下积雪作响,时不时出现一辆人力三轮车。我们方言叫它“神牛”。现在早已经取缔了。天气应该很冷,车夫口中吐着白气。但是我不冷,不知为何。
老书店,老报摊,老电话亭,修车点,煎饼果子的小三轮锁在路边。小街的样子一如当年,现在,早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
上楼,掏钥匙,还是当年的门,没变。新贴的对子,果然是年关。
门开了,一进门是洗漱区,连着厨房。当年的老房子厕所里只有能放一个马桶的地方。洗脸都是在厨房水池。水池边还有一个现在根本看不到的铁筋棍焊的脸盆架子。那是当年爸爸在工厂自己做的。妈妈还嫌丑呢。塑料盆里有半盆洗过脸的水,那是留着用来冲厕所的。一切都是那么烟火气,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往里走,右手边是我的屋,左边是爸妈的。我屋没人,只有爸妈那屋的彩电亮着。开了一盏小灯。
大过年的,家里怎么这么冷清?我本以为都去爷爷奶奶家过年了。可并不是,屋里有人。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是我。
我应该是已经大二了。因为那一年我留了和现在一样的发型了。这么多年就没变过了。我穿着毛衣,外裤也没脱,还披着羽绒服。
屋里应该是没有供暖。父母的衣服不在,被褥整齐的摞在被摞子上。被摞子这种东西,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还见没见过了。他们的毛巾,牙具都不在,应该是我一个人独居很久了。
屋子里没有生人气,加上没交取暖费,应该是格外的冷。我看见当年的我口边是有哈气的。
电视里演的是春晚。沈腾先生还在演郝建呢。正是那经典的穿越乌龙的小品。我记得,那是一二年一月二十二号。屋子里支着一个蓝色小方桌。二十岁的我独自吃年夜饭。那是我有生以来,时至今日吃的第一次一个人的年夜饭。
没有饺子,没有鸡鸭,没有我们辽西逢年过节一定会有的炸地瓜、炸枣、炸虾片。只有一个凉肘子,一瓶两升装的大可乐。
我披着那件早就不穿了的棕绿色羽绒服,时不时看看手机。夜里两点多了,已经二十三号了,初一。电视屏幕右上角有两个字——重播。
我想起来了。我父母已经五十几天没有回过家了。奶奶住院了,他们就一直留在医院照顾。大年初四,我家就要办丧事了。
奶奶在五十多天前住院。刚好是寒假,我也时常去看。奶奶有糖尿病,在此之前住院是常有的事。也就是留院观察,该吃吃该喝喝好人一样,每次住几天就回来了。这一次住院,和往常的每一次没有任何不同。我去探望,奶奶坐在床上扒橘子给我,精精神神儿的。但是奶奶自己说,她可能回不了家了。写到这里我不禁要声明,小说是编的,这里的内容是真的。这里的每一幕我都亲身经历,这里的每一句话现在都声犹在耳。除了为了文学创作加入的神秘元素之外,没有一个字来自虚构。
我不信奶奶的话,有病的人就爱胡思乱想。我没当回事。直到奶奶一天不如一天,由普通病房转入了ICU。原本胖胖的奶奶形容枯槁,已经完全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了。那年春节,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这个人,已经基本没有希望了。
几小时前,在附属医院走廊里,老爸推开窗子,迎着凄凉的北风抽烟,他没看我,我不知他的表情。即将失去母亲的人,会是什么表情呢?
我没说什么,只在一边陪着。
我爸从棉衣兜里掏出五十块钱,给我。
“今天过年,你就别在这守着了,自己想吃啥买点啥。取暖费都没交,家里钱不够了,手头能动的也不多。你先拿着吧。回去睡一晚,这边有事儿我给你打电话。电话别静音。对了,把家里的灯点上一个,亮堂亮堂。对联……就撕了吧。今年咱家不能贴了。”
之后就是我推门进屋看到的一幕,二十岁的我,一个人的年。
电视里的观众被沈先生的表演笑翻了,但当年的我没笑。他关了电视,留着灯,被也没铺,衣服也没换,握着手机,盖着来苏水味的羽绒服,闭了眼睛。
我也没看见他的表情,但我不用看,我记着。
我叹了口气,十分压抑。
走吧,我推开门,一片灯光,不太亮,却比屋里强。门外不是刚才进来时的楼道,而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原来我每迈出一扇门,就会换一个场景。
白地砖,白墙,白顶棚,白灯。安全出口的小绿人最扎眼。是这条走廊里唯一的色彩。预示着这里的人总会离开,活着离开,或者死了离开。
空气中,是来苏水的味道。
附属医院心内二科,抢救室病房在我右侧。
我透过门上窄条玻璃往里看,妈和姑姑哭的一塌糊涂,老爸背对着病床,不想看床上的奶奶。
床边站着的是……一个黑衣支客。
对,就是这一幕。这是当年我没看到的。因为我在隔壁病房,陪着爷爷。爸爸不想让我们经历生离死别。这是我吃肘子之后的第三天。大年初四。
我跑向隔壁,隔壁病房没有患者,大过年的,能出院的都是想尽办法出院。病房空着,一些病人家属在这里休息。半夜里,医院熄了灯,靠里侧床上坐着一个目光呆滞的老人,就像被抽走了魂儿一样。脸上胡茬应是许久未刮,头发蓬乱,应是许久未理。这就是我的爷爷,他将在两个月后离世。这是当时我们所有家人,怎么也想不到的。
地上有一张医院租的折叠床,床上是我,未寝,装睡。我听得见,听见支客上楼,爸爸招呼他的声音。我知道,我即将被家人叫出去,面对最不想面对的一切。
时方才,又是一群大夫护士进了抢救室,不久,便出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出来的都快。
我不敢出这屋,也不想出这屋。出去再看见奶奶,就不是穿着蓝白条病号服而一定是寿衣。我只盼着,今晚就和之前的每一个晚上一样,虽说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但是至少不会有坏消息。但是,我知道,我妈就要进来叫当年的我了。
殡仪馆的车到了。长子长孙,我要抱棺材的。
不行,我既然穿越回来,那就把这遗憾补上。我要亲眼看看奶奶的最后一面。
我出了病房,进了抢救室。奶奶气息微弱,呼吸不畅。极痛苦状。她不能躺着,那会活生生憋死。妈妈抱着她,她就这样靠在儿媳妇怀里,勉强呼吸。
“大庆……大庆……”她唤着我父亲乳名。这个称呼,在我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叫过。我已经九年没有听见过了。即便是爸爸的其他长辈,也都叫他侄子、孙子之类的。听到这个称呼,我的泪在眼角,已经几乎崩溃了。
真的,这一章,真的不是故事。哪里是故事,哪里是虚构诸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一切都是我的亲身经历,当年有多痛,现在回忆起来,痛过千倍百倍。就像剜开一个长了九年的伤口。
至于我为什要这么做,就因为没看见奶奶临终一面,是我终身的遗憾。我只能用文学的方式想像一下了。
爸走过去,半跪在床边,握着奶奶的手说:“妈,歇会吧。”
奶奶喘了半天,才说道:“别把我葬在公墓里,放院里,我想做个清风,给我孙子扇扇子。”
“妈,何苦呢,我知道你惦着(当地方言,就是惦记,放不下的意思)别拉,但是咱家没有香堂,您做了清风,何处容身啊?”
“夏热,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就是夏热。”
“奶——”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给床上的奶奶磕头。可是她看不见我,我看见她的眼睛望向门外,应该是在等隔壁的我进来。但是,她的眼睛合上了。
众人也下跪,妈妈将奶奶放平,抹着泪,去隔壁叫我。支客开始给奶奶换衣服,大夫护士进来劝慰几句,也是想让我们保持肃静。
妈来到隔壁,不敢看爷爷,只对我说:“别拉,你奶没了,去看看吧。”
当年的我没有表情,未哭,未惊,未惧。大脑一片空白。至今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我在想什么。
次日晨,奶奶家成了灵堂。爸爸妈妈终于换下了在医院穿了小两个月的衣服,但是衣服外,罩着孝衫。
原来,爸爸骗了我这么多年。当年在公墓下葬的只是空骨灰盒。
我走出医院,天亮了,前面是两个快递箱子,脚边是铁锹。
自行车锈迹斑斑,月季东移半米,架子上还是丝瓜。
“这院儿都变喽!”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厨房后门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老人。六十来岁,一头卷发,白胖富态,白底儿蓝花儿的褂子,一双红拖鞋,手里则是一把蒲扇。
“奶!”
“诶——”
这一声“诶”,我盼了九年,九年啦!
我最爱听奶奶的一声“诶”。细腻悠长,如细长的过水面条,经久不散的花露水味儿,老顶针上缠绕的红绳儿,针线盒里各色的旧拉锁儿,如同,葬礼上的声声唢呐。
“胖了,我孙子胖了。”
此时,不管奶奶说什么,我只听她一声呼吸,一声咳嗽,都只想哭,只想哭。
“坐这儿。”奶奶指着门口我常坐着乘凉的石阶说:“你看你这一身汗,奶给你扇扇。”
我才知道,为什么要管鬼仙叫清风。
我这辈子,没吹过这么舒服的风。
我缓了缓说:“奶,你这些年,见过爷爷吗?”
“一世夫妻,死去皆休,我与你爷爷不是累世的缘,所以去世之后,就见不到了,可能偶尔见过,也不会认得了。但是我们都记得你,都能见到你。”
“是这样啊,那这玉是你让夏热给我的?”
“是啊,我想你本事不济,也不好好练,就想把这玉给你护身,但是你要擎的住这玉,至少要五十年以上功力。我本以为要等到你六十岁时才能给你呢,谁知道你吃了你小爷爷的内丹。功力已经可以驾驭这玉了。”
“那我家陶缸里的花魄是你变的?”
“不是,她是我早年收的花妖,听我号令。”
“奶,我知道你有糖尿病,总爱饿,我给你买无糖饼干去。咱俩待会,等我。你走的时候我还没挣钱呢,现在挣钱了,让我孝顺孝顺你呗?”
“呵呵,我孙子都能挣钱了啊。好啊!人间烟火,我吃不了,奶奶爱你,不是为了你给我买什么东西啊。”
“奶,以后想见你,是不是找这个罐子就行了?”
“孩子啊——以后……奶奶看你挺好的,也该去转世了。不能永远做你的清风不是。长大了,热了,就得自己扇扇子了,好孙子。我是蒙族巫女转世灵童,我一天不走,蒙族就一天没有转世女巫。你已经得到了玉令,咱俩也见到面了,奶奶也就放心了。以后,你就看不见奶奶了。”
“以后,你就看不见奶奶了,自己好好的,上学,娶媳妇,当爹,孝顺你爸妈。”这时奶奶去世那年,春节当晚我回家之前,奶奶和我说的话。
“奶,你当这么多年清风,孤魂飘荡,为什么啊?你得给孙子一个孝顺你的机会啊!我这就把您的骨灰坛挖出来供着,你别转世,别去,蒙族不差你这一个灵童!”
“孩子啊,我想着你,念着你,是为什么?是为了饼干还是香火?亲如母子,我生了你爸,他为我养老送终,这尚有一还一报。而这世上有多少祖辈的人受过孙辈的孝啊?等你儿子挣了钱,怕是我那儿子、媳妇儿也是土埋半截了。记着孙子,爷爷奶奶爱你只是因为你是我孙子啊。”
说罢,奶奶不见了。
“啊——”我一声长啸,抒尽心中哀思。
“别拉,主人走了,我的护魂使命也就完成了。”
我这才发现,刚才奶奶站着的地方,正站着那个算命先生。我现在已经知道,它就是夏热。奶奶的黄狗。
“夏热,你要去哪?”
“我已经有了人形,便是成仙了道了,这些年为了我主人,才留在人间,现在主人走了,我也要飞升了。”
“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我记得当年在查干湖上,你的眼睛是好好的。”
“是我自己扣的,扣了招子,好蓄主人的清风啊。我不能让主人在人间飘荡啊。我的天灵盖里有自己的妖灵,就只有这眼窝灵力最大可以蓄清风了。”
说罢,夏热渐渐消失了。
地上,出现一把蒲扇,是奶奶留给我的。
蒲扇,可送清风。
难怪十九岁那年,我会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和我说话,原来,应着今天的事儿。
冥冥之中,一切皆是定数。
应该是我刚恢复内力,灵力未稳。见到奶奶骨灰坛心诀启动,虽然已经是更高级的心诀,但是由于第一次用,尚有瑕疵,就让当年的自己看见了。
我种好了花,吃了饭。下了一碗过水面条。
下午三点多,准备回家,途径一所学校,看见孩子放学。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来接孩子的不少。老人肩上背着重重的大书包。孩子们在前面跑,口中喊着要这要那。
有的还十分不耐烦,和老人发着脾气。老人却依旧满脸堆笑,跟着,哄着。
孩子的父母们啊!你们看到过自己的儿女对自己的爹妈这么无礼的时候吗?请告诉您的孩子,祖辈的爱是最无私,最疯狂,最不理智的。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得不到任何回报的。连他们的儿女也会说一句——你的孙子你不带谁带?
我对于这些老人,不忍心用什么溺爱、娇惯一类的词。他们没什么文化,不懂的教育,只懂得对孩子好。这不怪他们,更不要因为他们的娇惯而训斥他们,他们老了。就像奶奶说的,只因为这是他们的孙子啊!
愿这些幸福的孙子,记住自己的祖辈亲人。他们大多是等不到你们长大之后的回报的。如果您已经长大,祖辈亲人还在,又能受到您的孝顺,记住,那不是他们的福气,而是自己的幸运。上天假年于您,是让您不忘舐犊之情,多为反哺跪乳之事啊。
子欲养而亲尚在,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黄玉令、花魄、算命先生这些谜团相继解开,但是我又产生了新的问题。
奶奶说,她和爷爷不是累世的姻缘,只是一世的夫妻,那为什在奶奶去世之后爷爷就失魂落魄不久离开了呢?按我们萨满的说法,这就是被勾走了魂啊。
奶奶姓博尔济吉特氏,不是巴斯八后人,又为什么有这个黄玉令呢?
这一切和我身上的诅咒有没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当年屠麟大会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呢?
太爷爷又为什么在屠麟大会之后金盆洗手,我家明明是弟马,又为什么不设香堂,不给人看事?据说,当年参与过大会的很多人,都在大会之后相继暴死。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我决定开车奔一趟北镇,反正离得近。
一阵檀香,一个人穿墙而来。
红色运动内衣,黑色夹克,皮裤,身形完美。黑长直发,瓜子脸,大眼睛,远山眉,樱桃口。冷艳,魅惑。
二十来岁的年纪,和晓梅猫一样的温柔与晓鹤鹿一样的灵气完全不同。整个人给你的感觉就是,你要是没有鹿晗、吴亦凡的脸,和人家说话都觉得不配。
面无表情又透着吸引,抿着嘴,眼神上瞟不看人。
“大师姐,你不穿古装,我差点没认出来。”
它就是檀烟。
“认不出来还叫我?净说些没用的。”它依旧不看我,一句话能怼死人。
“师姐,来有事啊?”我看见它真的不知道说啥,只能绷鹰子(方言,瞎扯,没话找话的意思)。
“没事不让来?你不让看?”
“好,好,大师姐说啥是啥。”
“你能别管我叫师姐吗?我不习惯。桐琴生在一六四四年春二月,我比他小三个月。”
“一六四四年,顺治元年(这一年比较特殊,是明亡清兴的一年,是大明崇祯十七年,李闯王大顺朝永昌元年,张献忠大西朝大顺元年,也是福临皇帝顺治元年。但是我们满人习惯用清朝年号计算。),这么说来,我管您叫祖宗吧。”
“叫我名字——檀烟。”
“不敢!不敢!”我吓得没跪下,我敢叫顺治元年的母耗子精名字?真是作死啊。
“让你叫你就叫,不叫你就别和我说话。”
“您容我适应适应吧。”
“大老爷们儿,别墨迹,我没穿古装,就是让你习惯。咱们俩看起来,怎么说也是你比我大吧。要不你就叫我——烟。”
“叫打火机行不?”
说完之后,我挨了一顿揍。
“记住了,你要调查当年的屠麟大会,四爷让我来告诉你一声,这件事不同凡响,一旦查下去,牵扯甚广,也会闹出不少人名。他不建议你调查,但是你自己的诅咒有何这件事有关,他也不好阻止你。只是说,好自为之,万事小心。你要是想去闾山,今天别去,明天,带上我。你一个人不行。”
“知道了,大师姐。”
她瞪我。
“好的,檀……檀烟。”
“笨死你得了!”说罢,大师姐又消失了。
屠麟大会,看来不得不会上一会了!
(各位读者,闾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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