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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按了按嵌在一个厚重青铜蔷薇花饰中间的按钮,然后和妈妈站在那扇能通过小汽车的大门前等着。我们惊讶地发现,房子里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戴着手套,但手指被<mark>?99lib.</mark>冻僵了,鼻孔和眼皮都湿乎乎的。

    这时,有一扇窗户开了,我们同时抬起头来看了看。是旁边一栋房子的门开了,一个老太太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看。她已经知道了吗?我大伯房子里面的一扇门开了。拱门底下回响着来人的脚步声,大门一边门扇上的一个小门开了,够我们进去了。

    “节哀,弗朗索瓦!”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房子的管家原来比我大伯更老,他应该接近八十岁了。他刚刚刮过胡子,像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戴着毫无瑕疵的白色领结,领结的颜色比他疲倦的面容更加苍白。他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就像漫画上的线条。

    他没有回我妈妈的话,只是点了点头。拱门的最后是一扇玻璃门正面对着一个很大的院子,路面上铺着砖,院子尽头是一排古老的马厩,院子正中央还有一棵巨大的椴树。

    然后我们又穿过另一扇玻璃门,这扇门正对着一个宽敞的前厅,七八步外有一个白色的大理石雕像。一楼的其中一扇门是开着的,但是窗户却紧闭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们只能看到家具轮廓上的一些阴影。

    我对一楼比较熟,因为我很小的时候,父母跟大伯在书房谈话,我就会到处乱窜,在每个房间看看。其实一楼只有几个客厅,两个大的,一个小一点的,即使在大白天也都昏暗无光,墙上挂着些老相片,和一些镶在金色相框里的风景画。在第一个客厅里,一张巨大的图画盖住了整个墙面,画里是围猎的场景。

    前厅就比我的起居室大两三倍,地上铺满白色的大理石,又滑又亮,一不小心就会摔跤。两个栏杆支撑着那些举着枝形烛台的青铜黑人。两段楼梯上铺着厚厚的石榴色地毯,向二楼延伸。

    所有的地方都是空的,空气里有令人窒息的寂静,连灰尘都没有浮动。也没有声音和气味。我只在博物馆里感受过这样的气氛。

    这栋房子并不是因为我大伯的死才变成这样的。我一直都知道,圣母码头的这栋房子里总是这样的安静,没有人气,只有在仆人工作的地方才会看到人,才会有些热气。

    爸爸、妈妈和我从来没有在这座房子里吃过饭。我想除了让·弗洛里奥,没有哪个家庭成员在这里吃过一餐饭吧。

    我们会来拜访他。有几次,我看到他给我爸爸倒了一杯波尔多甜葡萄酒,还拿出一根香烟。最常见的就是茶和干面包,那些面包跟我在别处吃的面包大不一样。

    然而,一楼的客厅里摆放着高背沙发,上面装饰着花缎和锦缎,曾经接待过贵客。二楼的大餐厅也接待过客人。我想象不出那些晚餐和晚会有多么豪华多么盛大。我知道一些来访客人的名字,一些重要人物、国内外的银行家、政治人物以及一些小国领导人等都来巴结过我大伯。

    我们三个人默默走上三楼,弗朗索瓦一句话也没说。他推开一扇门,我妈妈迟疑地走了两三步,然后停下来,在胸口画十字。

    安托万·于埃跟其他死者一样,双手交叉在胸前,躺在床上。房间的窗帘并没有拉上,也没有点蜡烛,屋外冰冷灰白的光线照着房间。我知道妈妈有点害怕,她正在用眼神搜寻着什么人。弗洛里奥从隔壁的房间里走出来,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脸色也灰沉沉的,因为他也一晚没睡觉。

    “我的天哪,让!”

    他盯着我妈妈看,清澈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也许有点不耐烦。

    “谁通知你的,婶婶?”

    “你妻子。我做完弥撒刚出来时碰到她了,然后她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跟我说了。我的天哪,让!为什么他们不把窗帘拉上啊?拉上窗帘,这里就不像个死过人的房子了。”

    她知道弗洛里奥不信教,又带着一点仇恨说道:“而且居然都没有在他的手里放串念珠!我把我的那个给他……”

    “没必要的,婶婶。”

    “为什么?你想说什么?”

    “会有人给他找一串的。”

    “找?”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事情本来就很复杂了。我在等警察。我叫了一个有执照的医生过来了。”

    “你真的要跟他说吗?”

    “我不得不说。这事太复杂了,没法跟你解释。我只是医生,我没有权力……”

    “你真的能够确定你没弄错吗?”

    “当然。”

    他的语气变得粗暴起来。

    “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

    “应该把他送到太平间,然后解剖。”

    “这些事都是你负责吗?”

    现在妈妈的语气变得尖刻,甚至有点咄咄逼人,就好像她虽然仅仅是因为婚姻关系而勉强算得上是于埃家族的人,但也有权利来捍卫这个家族的尊严。

    “不。是法医。这是处理自杀案例的规定。”

    “就算是对他这样一个有着众多地位很高的朋友的人吗?”

    我发现床头柜上有一个空水杯,眼镜,一个瓶子里面装着几片白色的药片。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让?他什么都不缺,应有尽有。”

    我母亲突然又毫无掩饰地问道:“科莱特怎么样了?你妻子跟我说……”

    “她醒来后又大叫了一次……我又给她打了一针……护士就在旁边照顾她,医生会把她送到圣约瑟夫医院去。”

    “可怜的女人!”

    我妈妈很讨厌她,此刻正在和这个她认为是科莱特情夫的弗洛里奥说话。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仆人也认为他们是那种关系。

    我妈妈也不喜欢弗洛里奥,但对他有一种尊敬,因为他是个著名的医生,人们都说他将来会是一个教授。也许还因为他那无懈可击的冷静和从容。

    “你不觉得她有点疯吗?我听人说她妈妈就是死在南部的一个疯人院里……”

    她也许还准备说:“是安托万替她付的赡养费……”但她没有说出来。

    她喜欢转换话题。离床更近后,她说:“他看起来还是很帅的!”

    这是真的。死亡带走了他脸上的血色和不坚定的表情,使他的表情呈现出令人惊讶的安详。我还在他的嘴角看到一抹在他生前从未见过的微笑。

    “他一封信也没留下吗?你明白的,他不会什么也没说就这样一走了之了吧?”

    我妈接下来的话让我很担心,因为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以及每个疑问,得到的答复都是沉默。

    “你知道爱德华最近几天在城里出现了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看过妻子和孩子了,如果他做了,我倒感到很吃惊。不过他妻子还真是蠢,居然还给他寄了好几次钱过去……”

    弗洛里奥是不是跟我一样,也开始感到焦虑了呢?好像没有。他一边礼貌地听着一边在不耐烦地等待着什么人,也许是在等警察分局局长吧。他应该对他妻子感到很生气,但是我妈妈的话还没说完。

    “如果爱德华出现了,你会怎么做呢?”

    我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冒着遇到艾琳的风险,大清早去我家找我了。

    弗洛里奥是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的人,也许只是巧合,因为那天晚上他跟科莱特一起出门,科莱特得知丈夫去世后,自然是给他打电话。这么一来,所有事情都跟他扯上了关系。刚刚他不是说,他已经安排把我婶婶送到医院去吗?所有事情好像只跟他一个人有关。

    我母亲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弗洛里奥并不是于埃家的人。他就算是,也不是于埃家活着的子孙当中最年长的那个。

    最年长的就是那个最近突然出现在城里、让人感到有点不安的爱德华。

    我妈妈首先是向弗洛里奥提问,因为他暂时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要是他出现在你面前,你怎么办呢?”

    但是她没有给他回复的时间,而是迅速转向我。

    “你呢,布雷斯,你是怎么想的?除了爱德华,你是最大的……”

    安托万大伯当年向躺在这张床上的母亲保证说,他的财产都会留给于埃家族的人。这件事发生在一九四八年,还是在这个特殊的公馆里,科莱特当时还没出现,她好像从来都出现在他母亲面前。

    安托瓦妮特·于埃当时是八十一岁,而她儿子五十岁。

    我那个时候才二十八岁,跟这个家族的其他人一样,我也参加了葬礼。所有人都在用眼睛寻找科莱特的身影。不堪重负的安托万,实际上之前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她,但人们知道她的存在,都在想她有没有胆量在葬礼上出现。她没出现。

    从那时起,到处都在讨论安托万向他奄奄一息的母亲作出的那个郑重的保证。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呢?没有任何人参与保证的过程啊。

    从那以后,于埃家族的人就放下心了。安托万结婚以后,他们还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继承那些财产的。”

    我母亲对此也很确定。索菲婶婶,也就是我二伯法比安的遗孀——爱德华和莫妮克的母亲——都快七十九岁了,居然也觉得自己能分到一份遗产。

    我母亲这么大清早地跑过来,不就是为了确认遗产归属吗?她带我过来不就是为了给她做后援,因为我的血管里流着于埃家族的血液吗?

    半掩着的那扇门后面传来呻吟声,我妈妈问:“她很难受吧,让?”

    他点了点头,神情有点傲慢。作为医生,他不想跟不懂行的人谈论医学:“幸亏打了第二针,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到了医院才会醒过来。”

    此时,在这个空荡荡<tt></tt>的房子里,我感觉我们三个人就像是虚幻人物,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安静气息让母亲和弗洛里奥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很奇怪。

    一阵沉闷的铃声此时从别处传来,不知道是隔壁房间还是走廊里的,就像是个信号。不到一刻钟,所有的房间、走道里的空气都开始震动,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人涌过来,还有几个我们没看见怎么进来的远房亲戚。

    首先进来的分局局长,带着秘书或者助手。他们两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鼻子被冻得发红。

    我的堂妹夫马上上前自我介绍:“我是让·弗洛里奥医生。”

    “久仰大名,医生。”

    分局局长看了看我母亲,然后又看了看我,一脸询问的表情。

    “这是我婶婶……我的堂兄布雷斯·于埃……”

    我妈妈刚才跟弗洛里奥谈话时,我时不时偷偷看一会儿大伯,他并没有出人意料地睁开眼睛,更没有突然加入讨论。

    分局局长来了,我再偷看就有点太孩子气了。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看着那张安详平静的脸了。我妈妈本来非常想留下来。

    “这位是他姐姐吗?”分局局长问道。

    “不,是嫂子。”

    分局局长轻轻地咳嗽了几下,好像是在示意什么,弗洛里奥明白了。

    “婶婶,你去陪陪科莱特吧……”

    她有点遗憾地走开了,不过又因为人家没有把我支开感到欣慰。出门之前,她望向我的眼神里饱含叮嘱。

    “局长,您见过帕杰斯医生了吗?”

    “一刻钟之前才见过。他都跟我说了……”

    直到这时,他才看了一眼床上的死者,然后画了个十字,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一群人也沉默地盯着死者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局长指着床头柜上的小瓶子说:“这是安眠药吧?您是他的私人医生?”

    “我给他诊断过两三次,但他有自己的主治医生,他是我的同事,叫博纳尔。”

    “这个药是他开的吗?”

    “也经过了我的同意。我大伯并不是每天都会吃,只有在失眠时才会吃一些。”

    “那是肯定的。那他知道该吃多少剂量吗?”

    “他为人很谨慎。管家弗朗索瓦说过,这瓶才开一个星期左右。所以应该只服用了大概六七粒吧。根据剩下的药片数量,我敢肯定,大伯昨晚吃了三十多片。”

    “有人跟我说他妻子昨晚不在家?”

    “她跟我一起在大剧院,昨晚那里有一个大型晚会,半夜的时候我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您没有上楼吗?”

    “没有。我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打电话给我妻子通知了这件事,并且让我立即赶过来。”

    “那依照您的看法,他应该是几点去世的?”

    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和碰撞声。弗朗索瓦进了房间,对我堂妹夫低声说了几句话。

    “抱歉,局长,失陪一下。救护车来了,他们要把我婶婶送到圣约瑟夫医院去。”

    那些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医护帽,像外科医生一样穿过房子,看到床上躺着的死者时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要带走的是不是这个人。

    分局局长对同伴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那个助手就将剩下的那一小瓶药放到一个手帕上,收进大衣口袋里。

    “杯子也要吗?”助手问道。

    “我觉得这个倒没必要收走。”

    听到一阵低泣声,我好奇地转过身,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我母亲在哭。门开了。一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护士正帮忙将我那呆滞无神的婶婶抬上担架,并帮她擦掉流在嘴边的一丝口水。

    我想可怜的弗朗索瓦大概已经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现在,我看到弗洛里奥的妻子莫妮可正在到处找她的丈夫。那些停尸房的人和抬着我婶婶的那些人碰来碰去,我差点没注意到她。那两队人马相互认识,互相打了招呼,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

    “我在想,你是不是该给你弟弟打个电话。”母亲在我的耳朵边悄悄说。

    科莱特一离开,他们就让我们都离开房间,因为要搬弄我大伯的遗体。我们穿过一个我们以前不知道其存在的浴室,来到一间铺满灰色珍珠丝绸的小客厅,地上还放着樱桃红色的缎质女式拖鞋,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挂着一件女式睡袍。

    “现在连安托万也走了……”我妈妈舒了口气,说道。

    这不是意味着除了老弗朗索瓦和那个十六岁的小保姆,房子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在楼梯平台上,我又看见分局局长和他的助手,弗洛里奥正在跟他们握手。同时,我惊讶地发<var>99lib?</var>现我弟弟也在上楼梯。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他居然悠闲地叼着个烟斗,那神情就好像刚刚完成一篇报道。

    吕西安比我小三岁,但是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印记。他工作很辛苦,但挣的钱不多,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需要养活。他在《小说家月刊》做编辑秘书,整夜整夜地工作,还为巴黎好几家报纸做地方报道,每周都要写好几篇专栏。

    他总是装出一副玩世不恭、大大咧咧的样子,牙齿黄得就像是从来没刷过一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

    “每天早上我都会打电话到警局问问新闻……我的一个警察朋友跟我说我大伯死了……而且局长正在现场查看。妈妈知道了吗?”

    正在这个时候,他们搬着大伯的遗体走过来,我们不得不贴在墙边,让他们过去。我听到楼梯下面有个女人突然问道:“谁让这么做的?”

    我马上就认出这是朱丽叶姑妈的声音,她是我爸爸和安托万大伯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叫勒穆瓦纳的大货车司机。老公去世之后,她迅速接手bbr>藏书网</abbr>了生意。

    她应该让那些担着安托万大伯遗体的人通过。我又听到她那洪亮的声音:“哼,难道你们认为我连看看他的权利都没有吗?”

    妈妈把我和弟弟拉到楼梯平台上,这时,弗洛里奥和妻子正在我大伯的卧室里小声说话。

    “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丽叶姑妈出现在楼梯上,呼吸平稳,手里拿着一把当拐杖用的雨伞,因为她的腿有点问题。我至少有两年没有见过她了,上次见面还是在一个大剧院不小心碰见的。

    “谁,谁在这里发号施令,让你们这么干的?把科莱特送到医院的事情就算了。现在,她估计要在那里待上很长时间了吧!但是不让我在我哥哥的床上看他一眼……”

    她看着我的母亲。

    “你也在?还有你的两个儿子……”

    她是个寡妇,只和她最小的儿子莫里斯生活在一起,他帮她经营运输业务。我都不知道他这次居然也来了,跟他妈妈一样被殡仪馆的人挡在楼下。他问了弗朗索瓦好长时间问题,然后就站在楼梯上,没有上楼。

    “姑妈,听我说……”

    弗洛里奥上前说道,语气坚定而又不失尊重。

    “很抱歉让您觉得我好像介入到了不该我管的事情,但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我根本就没有参与任何决定……安托万大伯是自杀的,法律认为这种情况应该……”

    “你怎么知道他是自杀的呢?他留下了信件吗?”

    “我们什么也没找到。但是医学检查结果是不会出错的。”

    “是你检查的吧?”

    他依然冷静,面不改色。他妻子走到他身边,好像是在默默地支持他。

    “主治医生在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分局局长刚刚离开……”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可怜的哥哥切得七零八落……”

    可笑的是,这个场景就发生在楼梯平台上,就在安托万大伯的房门口。大家看到床单散落,没人敢进去。

    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敢首先进入这栋房子里的房间,也不敢去二楼的那个餐厅,更不敢去一楼那些阴沉沉的客厅。那些不是家庭成员的人更不敢随便乱走。

    “科莱特走之前说了什么没有?她都是他的妻子。”

    “她什么都没说。她受到了巨大打击。昨晚,她还差点自杀……”

    “殉情吗?不是在演戏吧?”

    “如果保姆没有抓住她或者我没有及时赶到,她就真的跳下窗户了。”

    “你认为她疯了吗?”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以我之见,她没有疯,只是状态不太好。”

    “那她这种不正常的状态会持续多久呢?”

    “要好的时候自然就好了,已经有医生在照顾她了……”

    我的姑妈朱丽叶肩膀跟男人一样宽,手势以及说话的语调也很像男人。她的儿子站在她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他应该是习惯了在他母亲在场的场合保持沉默。我仔细观察着他。我觉得他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奇怪的一个。他相貌一般,略显粗犷。他不停地搓着一双大手,时不时偷偷地害怕地望一眼房间里面。

    家里所有人都觉得朱丽叶姑妈是下嫁给了货车司机出身的勒穆瓦纳。

    “现在,是谁在管事呢?”

    朱丽叶姑妈一直在说话,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管什么事啊?”我母亲装傻地问道。

    “不要下葬吗?谁去发信报丧,谁负责葬礼,谁联系教堂,还有……”

    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弟弟接过了话。

    “教堂是不会为自杀的人准备宗教葬礼的……”

    “那教堂知道这件事吗?他们还能知道些我们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的事情?我哥哥就是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这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我弟弟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算是捍卫宗教的战士。他曾经在教堂少年唱诗班当过很长时间的头儿。

    “我们不能欺骗教堂。”他说。

    “谁跟你说要骗人了?我对宗教的了解不比你差。没<samp></samp>人知道我哥哥死前在想些什么。也没人敢断定他吃药时神志清醒……”

    大家互相为难地看了看,因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姑妈的那些问题。谁去报丧,谁去登报,谁去负责葬礼呢?

    我看着弟弟。我肯定他会毛遂自荐,不是利益驱使,也不是显摆自己,让自己成为重要人物,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任劳任怨的人。在他参加的协会里,尤其是那些行善济贫的慈善协会,他的名字经常带着“秘书助理”、“财务主管助理”的头衔,也就是说,是他承担所有工作。

    然而在我们几个人中,他的身体是最不好的。他妻子身体也不太好,他的孩子也经常生病。所以他每天下班之后还要做很多事。

    但我有点嫉妒他。我想,他是家族里最穷的一个人,却也是最幸福的。

    我突然看到母亲用手肘狠狠戳了他一下。他起先转过身来准备说她两句的,看到她之后却小声嘟囔了一句:“如果其他人不去的话……”

    朱丽叶姑妈对此不动声色。

    “肯定有一本电话簿,能让你根据名单通知那些人。哦,千万别忘了你的索菲婶婶。除非莫妮克已经告诉她这件事了,否则通知她时要慢慢说。”

    莫妮克摇了摇头。

    “弗朗索瓦肯定会把这类东西找给你的……弗朗索瓦呢?”

    我们看到那个老家臣从一个我们不知道其存在的房间里走出来。

    “可怜的弗朗索瓦,去给我们弄些喝的吧。大家都站在平台上干吗呢?”

    她第一个下楼,手里还抓着那把雨伞,她的大块头儿子跟在后面。然后姑妈自作主张地打开餐厅的门,接着众人跟着她走进去。

    “有波尔多甜葡萄酒吗?”

    她的父亲,于勒·于埃,也就是沙尔特勒街格勒布酒店和餐厅的老板,可是一个非常喜欢和客户喝酒的人。人们甚至说,他之所以会在停战的第二天死去,是因为太兴奋了,喝酒一直喝到天亮。

    我妈妈经常跟我重复这句话:“他如果不这样酗酒,也许会活得跟他妻子一样长呢。”

    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爸爸几乎从来不喝白酒,而且很少喝葡萄酒?我的二伯法比安也不喝酒。安托万,刚自杀的这位,也只是在每天晚餐前喝一杯开胃酒。

    似乎只有这个家族里最小的女儿继承了父亲于埃的爱好,人们说她经常和她的卡车司机们一起大杯大杯地喝酒。

    弗朗索瓦把水晶玻璃杯摆上桌子时,朱丽叶姑妈就一屁股坐上一个椅子,弗洛里奥从口袋里掏出手表。

    “我现在得去圣约瑟夫医院了……”他对妻子说。

    她明白了。

    “你可以顺便把我送回家吗?”

    少了两个人。现在有七个杯子,五个人,朱丽叶姑妈,她儿子莫里斯,我妈妈,我弟弟,还有我。弗朗索瓦太老了,倒酒的手一直抖抖索索的。

    大家都不说话。我妈妈也决定坐下来,然后莫里斯也坐下了,只有我弟弟和我还站着。我通过两扇高高的窗户,能看到码头的树,河里灰色的水在风的吹拂下推起阵阵白色波浪,桥上走过的行人,手上拿着一束菊花。

    姑妈缓缓舒了一口气,伸手拿起酒杯。

    “身体健康,我的孩子们!”

    我们小一辈每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话,就像在轮流做弥撒一样。

    “祝您健康!”

    “祝您健康!”

    “祝您健康!”

    “祝你健康,朱丽叶!”我母亲说。

    大家习惯性地碰了碰杯子。弗朗索瓦已经悄悄退到配膳室。我不知道那个小保姆去了哪里,后来一整个上午都没见过她。也许她累得直接和衣在床上睡着了?

    在墙上挂得跟本人差不多高的肖像画上,大伯穿着法官长袍,戴着大官员戴着的那种有荣誉勋位章的领带,此刻正带着他那一贯无精打采的表情,望着我们。

    “好了,我呢,”姑妈喝完自己那杯酒后就问,“我很想知道这一切后面玩的是什么花招!”

    她似乎想在我们当中找到跟她想法一样的人。我们都不知所措,连我母亲也一言不发。她其实想得并不少,但她想让一个真正的于埃家的人先挑起这个话题。

    “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朱丽叶姑妈接着说道,“我哥哥昨晚去世了,科莱特正好和这个自命不凡的弗洛里奥一起出去了……”

    她转头看向我弟弟,好像吕西安才是我们当中知道最多的人。

    “他们真的经常一起出去吗?”

    吕西安有点不自在地回答说:“姑妈,这件事我不是很清楚……”

    于是,她又问我母亲。

    “你知道位于拉巴洛德树林里的于谢特饭店吧?你竟然不知道!你就只知道死守着你那块破地方。那里好像不光是城里有钱人经常去吃饭的地方,还可以出租房间……我有一个女婿叫埃内斯特,他在那附近有一处矿场,他说他好几次看到弗洛里奥的车停在门口……还看见科莱特跟他一起下了车……”

    她又盯着我们每个人看了一遍,好像在要求我们表明立场。

    “就是今天提到自杀和尸体解剖的那个男人……他可能没有跟他婶婶上过床吗?”

    她站起来,重重地舒了口气,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然后她转向儿子,对他说:“莫里斯,走吧。”

    她走到门口时转过身来,一脸忧虑。

    “你们几个,还要待在这里吗?”

    我妈妈立刻冲过去。

    “不!朱丽叶,我跟你一起下去……”

    现在,只剩下我和弟弟对着七个酒杯。吕西安轻轻说:“我应该去找弗朗索瓦要这个电话簿。”

    我什么话也没说,陪着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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